社區發展季刊

　　從事家暴、兒少保護與性侵害防治工作的洪文惠，是臺灣少數擁有教育、警政、司法、心理衛生及社會工作跨領域經驗的第一線保護性社會／心理工作者。她以精準接住個案問題、尋找具體結構化的處遇策略、危機管控和超高行動力深受肯定。與她接觸的工作者常被詢問：「發生什麼事？」、「你做了什麼？」、「具體操作方法呢？」等等一連串有關診斷、評估、處遇、策略、行動的「臨床問話」，令與她工作者倍感壓力，但她對「找出路」的真誠與深度也使她備受尊敬與信任。

　　工作見證無數關係裡生命所能及無力承載的種種失落及悲傷、不堪與傷害；仍始終堅守「助人者」的初心：「每個受傷的人都仍然值得美好人生」。她說：「在陪伴受暴兒少與婦女的過程中，我看見人性與勇氣，也找回真實的自己」。生命對傷痕累累的生存者意義是什麼？身為助人者的她開始蛻變。

　　超過30年的工作歲月，她引領本土社會工作模式原發性設計基礎的實證研究：如目睹兒、性侵害三級防治、自立生活、創傷知情的質量研究。她不是典型學者，只認定是資深臨床工作者對本土化的質量、貼近現場的工作理當擔負的使命，助人者理該為受助者發聲的心路歷程。

好奇找「答案」的開始：從「高中教室」到「創傷知情」

　　洪文惠的職業生涯始於一名高中教師，驚覺33位穿著高中制服的孩子，背後都有生命故事裡的顛簸。開始思考，能為這些孩子做什麼？於是她到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攻讀諮商與輔導碩士。回國後擔任當時台北地院少年法庭心理測驗員，卻沒料到又一頭栽入蹺家、拒學和偏差行為不斷的兒少生命故事。青春期的崩陷、離家之後的城市版圖；逃到那兒？從那兒逃？聚集那兒？生活型態與生存機制、太早進入脫序的非行世界和負向同儕網絡的形成；另種生活型態及生存技巧的學習與操作場域。性侵、家暴、疏忽與虐待、童年被背叛的關係、浸泡在海量痛苦的年少歲月是背後的推手。

　　怎麼問題又來自家庭和關係、性和暴力？這些孩子的關係和生態背景發生了什麼事？於是，她又到美國威斯康辛大學Madison校區社工學院修習社會工作碩士，主攻司法社工，並在美國擔任威斯康辛州社區矯治實習保護官及國中實習諮商師。她說一切的開始真的只是好奇，勇敢，讓她強烈地體會每一個交會個案的發展途徑和生命脈動。希望理解到底發生什麼事？就這樣走上「助人」之路，也揭開了跟負向童年經驗工作的序幕，從此與「家庭」及「關係」的議題結下不解之緣。

從心理諮商到社會工作：開啟人生新篇章

　　美國法院的實習讓她全面了解美國的司法社工體系，回國後，她進入台北地方法院少年法庭和法務部服務，同時參與了原住民雛妓社會運動、也同時積極參與推動家暴、性侵、兒保和少年事件轉向的社會工作模式的創制和立法。這期間她覺得是生命中最風華的歲月，她很榮幸與一群菁英共事和共學，這樣的生命工作很迷人。

　　1994年，立法通過「性侵害犯罪防治法」後，收押中的強暴犯都無法假釋，造成監獄收容壓力。法務部夾在社會輿論與監獄收容壓力中，當時在法務部擔任監所司專員的她正好負責這個工作。在如此重大的強制診療制度創建初期，她獨立會談半數的性侵害假釋犯做出圖像側寫，評估回歸社會的初期評量建置。也因著這個工作深刻感受到助人者替代性創傷的深刻影響。

　　40歲的當下，她決定放棄一切前半段人生的穩定，帶著兩個女兒在加拿大開啟另外一段未可知的旅程。也因著母親的身分，她重新在女性生命歲月和專業省思中精進學習和成長，在加拿大成為有證照的社會工作者，重新開啟生命中與個案相遇，完整看見個案負傷前行的復原力。在與他們同行的過程中，固然看到勇敢的靈魂，卻也看到扭曲成長的外在面貌，她說：「原來生命中找一個人分享內在深層的憤怒、悲哀、痛苦，是如此的大事」。

原來是傷啊：走進個案的世界，用更豐富的自己搭建信任的橋樑

　　她身為國內首開「創傷知情」兒少安置機構中央社會福利重要政策研究案臨床工作模式建構者，認為「創傷知情」必須以人為本，當你開始服務個案時，你會想了解他們；若不能幫助他們的時候，你會開始找方法；若找不到方法的時候，你會開始想要吸收更多知識，並用這些知識去思考；如果思考不出答案，你可以嘗試尋找新的觀點或回頭檢視自己的盲點。

　　曾經有酗酒吸毒、出現臆想的施虐者揚言殺害協助安置其妻子／孩子的成保／兒保社工，並嘗試付諸行動。身為外聘督導，她主動提出與他對話，她不是要改變施虐者，而是「評估」與轉移危險的目標到外督老師的決定，能將對方的注意力從社工身上轉移。在警員陪同下，她與對方進行對話，場面得以舒緩，之後也在警政／司法及時的協助下將施虐者繩之於法。社會工作無法獨立成就，須跨網絡的友善夥伴的關係（立基在創傷知情的共識下共同織網），不能讓已被家人背叛的受害者，再進入組織背叛的助人系統，各自堅持本位是專業系統容易陷入的組織盲視。

更健康的社會：從孩子做起

　　洪文惠認為，每個世代的語言、工具、夢想與價值觀都不同，社會工作者需要不斷接觸當代個案，才能真正了解現況。她提到 Jerome Bruner 的「鷹架理論」，父母與學校是孩子的兩大支柱，學校作為觀察與介入創傷的起點，早期干預扮演關鍵角色。如果能在18歲前有一位重要他人接住受創的孩子，就能為他們帶來希望與勇氣。

　　她自己認為私人的生活極為單純，但每一個個案都為她開啟不同的世界。她認為「助人者」一路自我察覺的謙卑，精進的實證知識和技巧，真實和真誠的態度能讓個案毫無保留地敞開心扉。

洪文惠工作時總是嶄露專業的態度與甜美的笑容。

　　虛心的傾聽生命中無言的控訴，生命會長大，但生命對他們是什麼？如果傷是生命的入口，助人者必須陪伴個案看見光（希望）。也在這過程中，自己開始回到最真誠也最豐富的感受。生命可以很微薄，但確實可以做一點影響的事情。希望那些被痛苦深刻傷害的受害者，可以瞭解他們真的可以不孤單。

　　看到被性侵害的孩子找不到出路，受虐重傷孩子的深層恐懼、受暴婦女陷入親密關係暴力的循環，會讓她心痛，但卻不曾想過離開，因為這一路上遇見許多很無私的人道工作者，就像在深山裡迷路，大家會一起找辦法走出去。

　　隨著人生歲月的成熟及生命賜予的轉折，使她更深信傷者負重，助人者需致力鑿壁尋光、面對傷者努力共走尋出路。美好的人生對傷者是陌生及不可及，卻是助人者必須引領的途徑。對她而言助人者的世界如浩瀚大海令人著迷，不只是一份工作，是更真實瞭解生命的價值和人在困境當中的人性可能。助人者與受助者工作的省思／滋養與成長是她此生相互流轉的美麗賜與。

洪文惠與慈善家陳綢阿嬤共同合作散播愛。（左為陳綢阿嬤，右為洪文惠）

※本文所有內容取自洪文惠本人訪問過程中的敘述及用語

採訪｜曾慶平、姜琴音、蔣麗音
撰文｜洪文惠、曾慶平
攝影｜洪文惠提供